过日子丨17：新生命与新生命
三天前，我的小侄女来到了这个世界。弟弟兴奋的给我发来了照片报喜，说眼睛大，手指长，头发也长得好。我一看果然，眉清目秀好容貌，头发多得读博士都不愁，十分欣喜，想了一下父母，叮嘱他注意一下父母的老思想，让他赶紧给其他人报喜去。
女孩子降生在传统思想浓厚的小地方，哎，这是打怪选了hard模式啊。大家未必不喜欢女孩子，但是小地方的社会，总体上有那么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对女孩子没那么友好的氛围吧。扯意识形态的东西是没有用的，要让一个女孩子被接纳被欢迎，最好的办法就是有人带头欢迎她。这是我当年在大家族中观察亲戚们得出的经验，一个孩子的家庭在家族中如果比较落魄，而孩子又不被家长重视，那这个孩子百分之百会被所有捧高踩低的亲戚们背后贬低甚至明里暗里踩一脚，而一个孩子只要有一个人重视，哪怕他家境贫寒，别人也不敢轻易欺负他。这条规律不分孩子性别，男女都一样。
我开始造势。先发朋友圈庆祝小侄女的出生，立马下单钩针，喊着要给小侄女钩裙子钩发卡钩帽子。接着又在天猫超市下单了好酒，寄回家中，隆重的庆贺弟弟荣升父亲。然后又把被我拉黑一年多的父亲从黑名单请出来，贺他升作阿公，看见了他的变化并大肆鼓励，一家人和为贵，再请他为侄女取个好名字。最后我自己还在家庭群里开始贡献起名点子。
以上操作一气呵成，完成了第一个鼓掌欢迎的任务，不多事的大姑子开始做自己的事情。除了朋友圈里我的朋友们纷纷道贺外，并没有什么人理我。这不要紧，我这一通上蹿下跳的闹腾，比自己生孩子还积极，态度是明明白白，这个不好惹的姑姑，就是喜欢这个孩子。
48小时过去了，我很诡异的发现，我的朋友圈里，没有一个亲戚点赞。我虽然与亲戚们交集不多，但平时发的生活小事也都是有亲戚们点赞的。这添了人口的大喜事，竟然一个点赞的都没有，这事儿反常。
一看家里人的朋友圈明白了，我弟弟媳父母都没有发朋友圈，那些亲戚们心明眼亮，正主没有对外发布生女孩的信息，那局势就不明朗，万一是嫌弃女孩的呢？自己可别上赶着惹不痛快。我也不知道弟弟给哪些人报喜了，现在信息发达，再迟一点就很容易变成“生了女孩不愿意告诉别人”的蜚短流长了。弟弟赶紧发了朋友圈，果然，亲戚们的点赞接踵而至。
我为什么那么清楚？曾经一个远房亲戚家生了女儿，我们去吃满月酒，人家很热情，孩子的父亲高兴的陪大家喝酒，然后喝醉了。第二天就听到了长舌妇们在暗传，说人家生了女儿，所以心里不满意赌气喝醉了。正好这远房亲戚的堂侄女是我同学，我就问她了，她大吃一惊，怎么会有这样的事。事实上，现在开放二胎了，人家也并没有再生，女儿现在上了重点中学。
舆论的事且了了，小侄女出生快到第三天了，估摸着家里那边应该理顺了，能稍微喘口气，就想着要么母亲打了个电话，一来问问弟媳妇恢复情况，二来，也探探父母的口风。
是的，父母是丢到人群里就找不出来的普通人，也是别人说什么别人信什么他们也跟着照做的人，主见二字就用不上了。想到他们曾经的言论，我十分的不放心。
我小时候跟着母亲去吃满月酒，恰好那户人家女儿生得好，高挑漂亮伶俐，儿子则恰恰相反，所以不好容易说了各方面条件更差的媳妇。这条件更差的媳妇在不通风的房间里困了一整个月，按老规矩没有洗澡刷牙，白色的毛衣穿得黑的发亮，目光呆滞，走过带来一股熏人的气味，更不上看了。几个老太太在那里觑着月婆子评头论足，母亲也在旁边附和：“这家也是，女儿生的那么好，儿子人才差。要是儿子生好点，女儿生差点也行啊。”我有点生气：“你怎么这样说?”母亲倒振振有词：“女儿能生孩子啊，生差点能嫁得出去，儿子生差了就难找媳妇了，只能打光棍。”我父亲更把这点表现得更加露骨，他曾在看新闻时指责被拐卖的女性，理由是从被那么穷的老家被卖到相对富裕的地方，是过上了好日子，怎么还要报警，想不通。总之，女性的价值在小地方就是生育价值，人格价值就别想了。
虽然这些理论是我上个世纪听他们说的了，但是这么多年的相处下来，父亲性格越发封闭说话越发刻薄，所以忍无可忍的我之前打算让他去黑名单冷静十五年。母亲又很擅长用她小时候的标准和她看见的别人家的标准来要求我们，我很担心她把上面那个媳妇坐月子规矩拿去用在弟媳妇身上，更怕她口无遮拦当着弟媳妇说生二胎啥的，这月子仇就能结一辈子了。
电话接通了，母亲的声音有点沙哑。很高兴的跟我说弟媳妇和孩子一切都好，生产也很顺利，马上就可以出院了等等。讲到生产后吃饭的问题，她说医生说什么都可以吃，除了花椒辣椒外，各种调料水果海鲜什么都可以，弟媳妇吃不下东西，她就买了牛肉，如何去腥处理腌制入味又再洗去调料加入菜叶煲成粥，弟媳妇说好吃，能吃一些了，她十分高兴。然后我们又讨论了鸡汤如何煲得清淡不油腻。提到她声音沙哑的事，才知道全家人这几天都在连轴转，等出院了回家再缓缓。我说到朋友圈的事，母亲哎呀一声，实在没想到了，才知道弟弟这几天一直在开车从各处取东西送亲戚，又正好在清明期间，赶着回老家扫墓报喜，根本没顾得上喘口气，更别说玩手机了。
母亲说到孩子就很开心，一个劲的夸漂亮，一天一个样。说才三天，逗她都似乎有回应了有笑意，这真是让她不敢相信，现在的孩子都这么聪明了。
我们讲到父亲，我说感觉父亲今年变多了。母亲立马说都快变了个人了，家务也愿意做了，也少生气了，也愿意沟通了，以前动不动怄气要猜他的想法，日子才是难熬。而且父亲也很喜欢这个小孙女，还把名字都取好了，兼顾了双方的姓氏再加上辈分，恰恰寓意好，也大气。本来父亲还担心去妇幼保健院会不会不方便，母亲说有探亲区域，父亲就去了，果然弟媳妇很开心。而我买的礼物也很合用，弟弟和弟媳都很感激。总之大家都感受到了彼此的善意，大家都在用自己的方式欢迎着这个新生命的到来。
我听到母亲说她准备的月子餐，主动看病房怎么洗澡方便，孩子由谁带也听弟媳妇选，以及为了减少误会主动和弟媳妇说自己有时候脑子反应不过来，说错了话让她担待等等，这些都让我十分惊喜。要知道，母亲当年是被我硬怼过的，因为她十分羡慕亲戚里一个恶婆婆的威风，曾说：“等我有了儿媳妇，不仅什么活都要她干，干得不好我还要骂耶！”我告诉她，想都别想，没有这样的受气媳妇了。
我和母亲聊了快半个小时，直到有亲戚要回家，母亲要送客，所以结束了。挂了电话，眉梢眼角的笑意依然止不住。我不仅知道了家里那头一切都好，有了大家的接纳，小侄女将会有更美好的人生，我担心的事情也不会发生了。我也明确的感受到了父母能在那么大的年纪，抛却了坚持多年的陈旧陋俗和权威，用崭新的姿态来迎接一个新生命的到来。这大概就是生命的力量吧，一个新生命唤醒了另外两个沉睡的生命，于是一下子有了三个新生命。
最最开心的是我，我想到了我在大家族里的童年，听到各种恶毒的语言，见到各种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丑陋行事，也见到人性的软弱、自私、无奈与良善。我曾在最黑暗的时刻，许下心愿：“我要用一生的努力，隔绝上一代的愚昧与腐朽，让下一代自由发挥。”其实，我并没有那么大的能量，历史的进程亦不能用“隔绝”来形容，我唯一能做的，是站在历史的一边，借助生命的力量，去唤醒和促进一些细微的改变。也就是我的另一个心愿：“做一盏小桔灯，温暖身边几个人，照亮自己脚下的路。”
现在，我正走在这条路上。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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